文/禾生
(一)
我爱上一个男人,是我在火车上偶然瞥见。
遇见他时,他和他的妻女一起谈笑风生,从他妻子的容颜和神态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好男人,因为,丑陋的女人大都过得不幸福。
我知道如果我遵从自己的内心,就会毁掉一个家庭。可是,这一切都抵不过一个爱字。管它山崩地裂,家破人亡,我只想爱上我想爱的人,我觉得我没有错。一个人只是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,不杀人,不放火,不犯法。这,应该没有错吧。
于是,我放弃了下一站的旅行,默默跟着那个男人,在上海下了车。
(二)
他喜欢穿格子衬衫,这是我潜伏在他身边五天后知道的。虽然,我喜欢男人穿毛衣,但是只要那个人是我爱的,他穿麻袋,穿破烂,管他穿什么,即使什么都不穿,我都喜欢。这一点,有点像《半生缘》里的曼桢,只要是自己喜欢的,就是最好的。
在他家附近租房子是一件既痛苦又幸福的事情。幸福的是,我每天可以在阳台上看见他从容不迫地去上班,下午可以看见他带着些微疲惫的步伐回家,有时候,我还能跟他来个“偶遇”,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,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风花雪月,他全然不知。
于是,我开始跟踪他上班的路线。我并不是一个跟踪狂,只是情难自禁。
他是一个烘培店的老板,店面位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。
当我第一次走入那家甜品店时,就被空气中甜蜜的氤氲触动,那里的一切让我感觉莫名安心。
我在休息区坐下,连介绍都没看,就对店员说,把你们店里的甜品全都上一份。
那个扎着小麻花辫的女孩一脸震惊,但又马上恢复了镇定,脸上带着笑容说:“好的,小姐。”
虽然我这样会被人认为是土大款,可是谁在乎呢?能让他注意到就是了。
甜品上来的很快,马上摆了满满一桌。我试了戚风蛋糕和提拉米苏,味道是不错,可对我来说太甜了。
果不其然,他穿着工作服向我走来,在我身边停下,带着海盐和蛋糕的香味,他问我:“小姐,觉得味道如何?”
我抬头对他嫣然一笑,眼睛弯弯。曾经有人告诉我,我的笑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。
“很好。”我说。
他的目光微微闪动。
“小姐,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。”
“是吗?”我的笑意更深,“会不会我就是那位故人。”
“她已经去世了。”他的目光重新平静下来,礼貌而疏离,“祝您用餐愉快。”
海盐和蛋糕的味道步步离开,连带的,把我的心也带去。
(三)
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,但是我上文的所作所为似乎有往这方面发展的嫌疑,但神明在上,我绝对是个好女孩。我在烘培店附近的咖啡店里找了一份服务员工作,工资不高,刚好够养活自己。其它时间,江泽就是我的生活。
我已经二十岁,爱上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,从初中起,我就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从天而降,把我从水深火热里救走,我等了那么多年,他一直没有出现,而现在,他就在这里,我不能放走他,这是一种偏执。他是有妇之夫,家庭幸福美满,而我一无所有。
我凭一腔孤勇爱上了他。
(四)
我去烘培店的次数开始增多,其实我并不爱吃那些东西,可是为了江泽,我花钱也开心。那天那个扎辫子的姑娘叫赵家之,我们之间已经混得很熟。
那天我下了班,向往常一样去烘培店坐坐。进店的时候看到一个师傅架着人字梯在修电线。
家之领着我到远处避避:“你就坐这里吧,安全一点,今天店里的电线出了问题,师傅在修,别砸着你了。”家之朝我俏皮地笑笑。
“谢啦。”我也朝她眨巴了下眼睛。
“今天还是桂圆红枣茶?”
“嗯。”
“其实你工作的店里东西挺好喝的。”家之悄悄地跟我说。
“哈哈,我是觉得自己在那喝饮料的话还感觉是在上班。而且,我喜欢这里,喜欢你们。”
“也是,毕竟我这么可爱。”家之晃着马尾辫去了烘培房。
江泽逆着光在工具房里收拾杂物,我看着他,便觉万千柔情涌上心头,看着他,都觉得我们像过了一辈子,一眼万年,这种感觉很奇妙。
不受控制地,我就这么向他走去,我不知道要和他聊些什么,或许天气,或许美食,或许,爱情。总之,我就这么傻傻愣愣地向他走去。丝毫没注意到空中来的铁钳,师傅大叫一声:小心!在我神色惊恐的时候,江泽就冲到了我前面,哐当一声,铁钳从他的脸边擦过,掉在光亮的地板上。
“你没事吧?”我冲上去看他的脸,伤口在右边额头,不深,血却止不住。
“没事。”他用手抵住额头。
我有些急了:“去医院消毒包扎一下吧,不然会感染的。”
“不过就是擦破了点皮。”江泽笑得像个大男孩,“没那么金贵。”
旁边的维修师傅这下开口了:“最好还是去消消毒,最好打个破伤风,这铁的东西弄破皮了,稍不注意就得破伤风了。”
这话让我又愧疚又着急。医院走。
护士小姐很温柔地帮江泽清理了伤口,并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给他打了针破伤风。
“好啦,这下你放心啦。”江泽无奈地说
我很愧疚:“对不起啊,要不是我,你就不会被砸到了。”
“没事,你是客人,当然要保障你在本店的安全了”他微微笑着说,下一秒他突然看着我定住了眼神,“等一下,你头发上有东西。”他走近,从我头发上拿下了一片花瓣。
“肯定是刚刚从花树上掉的。”他突然间看着我笑得温柔,那一潭幽泉般的双眼突然洒满了星子。
沉迷美色又怎样,谁说一见钟情,与色相无关。
我看着他,眼角眉梢阳春白雪般美好。
我说:“江泽,老天保佑。”
他一脸疑惑:“保佑什么?”
老天保佑让我遇见你,爱上你。可我只是看着他笑,“没什么。”我说。
(五)
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情是建立在分享各自的秘密开始,尤其关于男人的这个秘密更能牢固友情。
“我男朋友跟我在一起五年了,可我最近感觉他对我有些厌倦了。”家之神色黯淡地说。
我放下手中的咖啡,挑眼问:“为什么?”
“我们的话变得越来越少,每天他下班回家就有无数个电话要打。我问他,他就说是工作上的事。”
“可能确实是工作上的事,你也不要太敏感。”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话。
“不是,你不是我,你不懂那种感受,以前我们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,可现在,”家之有些自嘲地笑笑,“我有种他要逃离我的感觉。”
家之的睫毛很长,瓜子脸,小家碧玉的类型。转过头,我看着窗外,说:
“如果,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呢?”
家之失魂般地抬起头,一时语塞。过了很久,她说:
“那我就跟那个女人鱼死网破。”
她的神情认真,认真到没人能够做出怀疑的姿态。
“那,如果那个女人是真心爱着他,比你爱的还多,她只不过是比你晚一步遇见他。”
“什么先不先后不后!他是我的男朋友!”家之激动地站起来,“就算她爱得死去活来,那她也是在抢别人的东西!”
我突然笑起来,阳光照得我眼睛有些花,我看不清家之的脸,我说:“你别担心,我说的那种爱,世间少有。”
(六)
第二天,我如往常一般去江泽的店里。
“来了啊。”江泽在柜台里对我说。
环顾四周,我没看到赵家之,就问:“家之呢?”
“她今天有事请假。”江泽语调温柔地对我说。
“江泽,有没有人跟你说过,你的话跟你的笑一样温柔,可是,在这种温柔下,我总感觉到一种隐忍。”
他低着头微笑地干着自己的事:“是吗?”
“你的笑有点伤感,感觉好像经历了很多,可你还只有三十五岁。”
他终于抬起头。
漫不经心地说:“是吗?”
我向他走近,眼波温柔。
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,我对他说:
“我喜欢你。跟着你在上海下了车。”
他微微吃惊,停下手中的事,看着我说:
“你知道吗?很多人以爱之名,干尽伤天害理之事”
我咯咯笑了起来。
“包括爱上你这件事?”
“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?”江泽神色认真,眉宇间是我不曾见过的严肃。
我也正色起来:“就是我刚刚说过的话。”
“这世上没那么多一生一世。”
“如果你面前就出现了呢?”
“你年纪还小,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,更何况,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,一位妻子。”
“这么坚决的啊。”
“做人就该坚决点不是吗?”
“是啊,我第一次这么确切的感受爱,它不是活在生活细节里,不是好感,不是感恩,不是任何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,它就是爱情。我放弃不了,这是我二十年里做过的最坚决的一件事。”
我把脸凑了过去,他没有躲开,我停在了离他唇大约一厘米的位置,闻到了丝丝海盐的气味。
没有回应。
我们就这样看着,近到我都能看到他眼睛里淡淡的红血丝,眼角的皱纹,右边额头上隐隐约约的伤疤。
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家之阴郁的神情。
我往后退了一步。几乎是落荒而逃,我离开了甜品店。
(七)
我一连三天没有去甜品店。一是,我开始摸不透江泽,他对待感情太过冷静,即使不爱,也不该如此冷静。我也曾猜想过,或许他这种冷静不过是掩饰,掩饰下面可能藏着一场爱情的风暴。可这种可能性太小,我没办法说服自己。二是,我觉得自己像个第三者,虽然跟着江泽下车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,可是一旦真的面对,心中难免罪恶。
第五天的傍晚,家之打电话给我,她在“秦焉,我分手了,他在外面有了女人。”
我赶到酒吧的时候,家之已经喝得烂醉。走上前,我摸着她的脸,我说:“家之,我来了。”
她醉眼朦胧地抬起眼看我,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,呓语般地对我说:“他说他和那个女人是真心相爱,那我呢?”酒吧的灯光五颜六色,打在她脸上像悲伤的痕迹。
拿掉她手里的酒瓶,我抱住她,说:“家之,我们走好不好?”
黄浦江夜晚的风很凉,家之靠着我坐在江边的长椅上。我知道她酒已经醒了大半,但我不忍心去问她事情的详细经过。过了很久,她声音哑哑地问我:“秦焉,你相信爱情吗?”
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江泽平静的侧脸。我说:“我信。”
“那你觉得爱情贵吗?”她把头转过来看着我。
我有些无奈地笑笑,“这又怎么说。”
她又把身体重新靠在我身上,“我以前觉得爱情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,现在我只觉得它廉价。”
“一个人怎么可以爱上一个人之后,又继续地爱一个又一个人。你知道吗?我在商场碰见他和那个女人,他在给她买项链。”家之的眼泪又流了出来,我问他,她是谁?他说,家之,我们分手吧,我跟她是真心相爱。
“那我呢?我的爱就不真心吗?我们过去的爱情就不真心吗?”
我用手指擦擦她的眼泪,说:“没事的,都会过去的。”
她突然崩溃地哭出来:“可是我忘不掉他!我想跟那个女人鱼死网破,可一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维护她的样子我就做不到!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,因为我也是一个企图获得爱情的第三者,我爱上的,甚至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。我只能紧紧抱着她,对她说:“没事,会过去的,会过去的。”
江泽赶到的时候,家之已经趴在我腿上睡着了。他穿着黑衬衫,黑裤子,表情平静。
我悲伤地笑着对他说:“抱歉啊,这么晚还麻烦你,不过我不知道她家在哪。你是老板,应该有员工地址的。”
江泽走过来抱起家之,说:“没事,你们两个女孩子晚上也不安全。走吧。”
停车场里这里有一段距离,跟在他身后,我莫名地就有了安全感。
车厢里,我们互相都没说话。家之在后面睡得很熟。
车停在一栋居民楼下时,我开了口:“江泽,我在犹豫要不要放弃你。”
沉默。
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的样子,他说:“走吧,帮我去开门。”便独自下车到后座去抱家之。
家之的家在三楼,三居室,整洁而温馨,门口有两双情侣拖鞋,却没在房子里看到另外一双拖鞋的主人。
把她安顿好之后,我便和江泽一起上了车。他没有立马开车,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,点了一支,抽起来。
“我以为你不抽烟。”我看着后视镜里的他说。
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男人。”他与我的目光对视。
海盐的味道被烟草味掩盖,就像他平静的外表下总让我觉得波涛汹涌。
“你今天,似乎心情低落。”
他说:“秦焉,你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。”他把烟头摁灭。
“长相吗?”
“尤其性格。”
“那种奋不顾身,敢爱敢恨的性格。”
“是吗?”我自嘲地笑笑,“可是我现在害怕了,我觉得从一开始跟着你下车或许就是个错误。”
“没什么所谓的对错,有些东西本来就身不由己。”他看着前方,眼睛微微眯起来。
我的手死死地抓紧车门把手,鼓起勇气,我问他:“那你希望我留下吗?”
他来回把玩着无名指上的戒指,说:“秦焉,我不是你的良人。”
轰——
重要的东西倒塌的声音。一塌糊涂。
对啊,他有女儿,有妻子,有一个美满的家庭。海上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是心上人,但却不是我的良人。
我转头看着窗外,泪流不止:“送我回去吧。我明天就走,离开上海。”
“也好。”他在烟雾里说了这么两个字。
(八)
离开上海已有两月,我继续我的旅行。天气已经入秋,却还是燥热,尤其南京。
离开他之后,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挨,我依旧像没遇见他之前那样生活,只不过有时一觉醒来,心里空荡荡。
我晚上在一家酒吧驻唱,而且必须要唱满一个月,这都是因为我当时喝醉了,脑子一热就答应了这个差事。我同时也在写稿子,毕竟自己走过了这么多地方,发生了这么多事,总不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吧。而且,还能赚得一点稿费。
经历了江泽的事情后,我感觉我变了很多。
可我还是忘不了他,我还爱着他。
顾城说,手我是有的,就是不知如何碰你。
江泽,爱我是有的,就是不知如何爱你,该不该爱。
(九)
在酒吧驻唱还剩十天的时候,我遇见了家之。
那时候灯光迷离,我在舞台上唱着伤感的民谣,台下人很多,但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吧台边的家之。她喝着酒,目光冷淡。
我知道她看到了我。走下台,迎着一路的光影交错,我对她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她抬头,目光亲热而疏离,我不知道这两个词这样用是否合适,但当时,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,她也笑着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不论哪个城市,路边摊总是热闹不已。我一边开着啤酒,一边大声地问:“怎么会在南京遇到你?”
家之在酒吧生人勿近的气息已经被烟火气息冲去了大半,她也笑着大声回答:“我想出来走走,不知道去哪,刚好想起你说南京是你的下站,想着来或许能碰到你,没想到在酒吧给碰着了。”
“怎么不给我打电话?”
“本来就是想一个人散心,想着能碰到就碰到,碰不到也没事。”
眼前的家之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模样,天真而莽撞。我们彼此默契非常,都没有谈起上海的往事,上海的爱情。
在进酒店之前,家之问我:“你爱江泽到了什么程度?”
一两秒的凝滞后我突然笑起来,转头看向马路,又转头看向她:“前所未有。”
家之是个明白人,即使我从未跟她说过江泽,她也看了出来。爱情这东西谁也藏不住,当局者迷旁观者清。
或许家之,讨厌过我这种人吧。
(十)
十天之后,我去了厦门,在一家民宿里打工,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躺在沙滩上吹海风,把自己想象成日本纯爱电影里的女主角。
民宿里招了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生,阳光开朗,笑起来睫毛会颤。
有时候他的背影,像极了江泽。
一天我正在铺床单,他拿着拖把进来拖地,动作熟练,不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孩。
我笑笑:“你拖地还挺熟练的啊。”
听到这话,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:“在家拖惯了。”
靠着床头柜,我觉得这个小男生有些可爱,便问:“你是哪里人?”
“我是上海人。在这读大学。”
上海。上海。这些日子我一直刻意回避那个地方的人和事,回避着这个名词,可老天总不让我如意。
我微笑:“哦,是吗?”
他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:“我觉得厦门很有情调,它的情调跟上海的很不一样。”
“哪里不一样?”我其实已经有点心不在焉,但还是继续接他的话。
“嗯,上海,我个人感觉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小资情调。而厦门,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调。”
“想不到,你还是个文艺青年呢。”我看着他说。
可谁又比得过我,因为一个人就抛弃一座城,这才是真正的文艺至死。
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逐渐熟络起来,他经常说起他在上海的往事,他说他的初恋,说他的叛逆,还说他家门前有棵很美的梧桐树。
“你认得江泽吗?”我突然问他。即使我知道答案是不,可我还是忍不住说出这个名字,仿佛这样我跟他之间彼此就还有联系。他成为我的禁忌,成为我害怕又牵挂的秘密。
“不认识。”他一脸迷茫地回答。
“也是。”
“他是你的什么人吗?”
我转头看向汹涌的大海,不做一声。
很久,我才说:“忘不掉的人。”
一个傍晚,我趴在房间的沙发上看着杜拉斯的《情人》,看到:“我变老了,我突然发现我变老了。他也看到了这一点,他说,你累了。”这句话时,突然悲从中来,溃不成声。
无法忘怀,不受控制。我订了一张去上海的机票,打电话跟民宿老板辞了工,便孤身一人赶赴这场只有我一人知道的约会。
飞程很短,我在浦东机场下了车后,打车去了江泽的小区。
他家那层灯还亮着,我在楼下拨通了江泽的电话。
“喂。”跟记忆中他的声音分毫不差。
“江泽,我现在在你家楼下。”
很久的沉默。
“你等我下来。”他说。
细雨绵绵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,我看到江泽穿着灰色的毛衣从阶梯上向我走来,阳春白雪一般。
“下雪了。”我笑着对他说。
“你怎么来了。”他的目光如雪一般冷静。
“我想你了。”
他看着我,不说话。
“我有去雪乡的机票,你愿不愿意跟我走?”
“什么?”
“我一直想去那边,不过一直没去成,想找个人陪我在那呆七天。”我低着头,“我没什么朋友,我保证这次去雪乡是我最后一次缠着你了。”说出这话时,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。原来真正爱一个人,可以卑微至此。
抬头看他,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丝丝隐忍与心疼,但很快隐去不见,他开口说:“不早了,我送你去酒店休息。”就径直往前走去。
一路上的雪呼呼地下着,我们彼此都不说话,只听见鞋子踩在雪上的声音。
“上海很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。”他突然说。
看到他穿着一件毛衣陪我去找酒店,我不免心疼:“你冷吗?”
“明天上午十点如果我还没来找你,你就回去吧。”
上海的雪在路灯下纷纷扬扬,美不胜收。
“好。”我开始笑,笑得眼泪流出来。
(十一)
七点多钟从床上起来,一整夜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,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许多梦,可这些梦一睁开眼就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无踪,头疼欲裂。
窗外一片雪白,街上不时有行色匆忙的人走过,还有一些为雪欢呼的孩子。稍微收拾了下自己后,我便开始等待,坐在窗子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。
半个小时。
一个小时。
一个半小时。
我的烟已经抽完,可我不敢下去买烟,我怕错过他。
我怕,他不过来。
而我,也无法说服自己曾经努力过就不后悔,这种确切的感情于我而言,是平生第一次遇到,而且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,失去了,便会是满目的疮痍,触手可及的荒凉。
手机上的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,我的手指开始无缘无故地微微颤抖。
当时间停在9点58时,响起了敲门声。响了三下,是江泽一贯的敲门方式。
我脚踩着地毯,经过茶几,床柜,镜子,洗手间,一路飞奔过去,如同经过高山大海,田园湖泊,碧海蓝天,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如此快乐的时刻。
(十二)
江泽在我旁边小寐,我向空姐要了两杯温水。高空的光晕打在他的脸上显出淡淡的金色绒毛,这一切让我不再考虑以后如何如何,觉得现在就是天长地久。
没多久他醒了过来,转头看向我的时候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,“秦焉。”他看着我,叫着我的名字。
“嗯,怎么了。”
“我之前跟你说过你像一个人,你还记得吗?”他的语气无比温柔。
“记得。”
“那个人是我的初恋,我因为她学会了烘焙。后来我结了婚,她去世了。”
“你是觉得,我是她的替身吗?”
“不,我是想告诉你。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。”他的目光哀恸,“我也曾为了成功,抛弃爱情。”
我从未想过,江泽有过这么一段隐秘情事,此时他的述说平静隐忍。
“很多年前我就不相信爱情了,我不是个好人,可是你那么像她,却又跟她不同。”
我抚上他的脸,很久很久,我不知道说些什么。“我爱你。”我说,“即使你把我当作她,我只知道,我爱你。我们只有七天,这七天,你能不能就把我当作我。”
他突然吻上来,由浅入深,机舱里很安静,我们在彼此的呼吸里缠绵。
直到我喘不过气来,他才离开我的唇,“如果我告诉你,我从未把你当作她。”
我睁大双眼看着他,他把我搂进怀里,“我有家庭,有责任,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么过去,直到我碰见了你,你就像一团火,把我烧得粉身碎骨。”
“我爱你,秦焉。就像你爱我那般明确。”
舱内传来标准的女声:“女生们,先生们。本架飞机预定在十五分钟后到达牡丹江机场,地面温度为零下26摄氏度,谢谢!”
(十三)
雪乡的雪是一团一团的压在房子上,木桩上,像一个个馒头似的,分外可爱。这个季节来雪乡的人不多不少,雪白的大路旁有着许多商铺,各式各样,烟火气息十足。
我穿的像个粽子,圆溜溜的,拉着江泽从这边看到那边,而他也纵容我的幼稚,像个大男孩一样笑着。我被他的笑迷了眼,抱着他说:“江泽,你笑的真好看。”
他拧拧我的鼻子,“冷吗?”
“不冷。”我戴着手套捧住他的脸,“饿了。”
“想吃什么?”他拢着我的耳朵。
“冰糖葫芦!”
“好!”
“你抱我!”我向他撒娇求抱。
“好!”他绕到我前面蹲下,“上来。”
我像只兔子似的蹦到他身上,他踩着一脚脚的雪跑起来,我咯咯的笑起来。
“带我家姑娘去吃冰糖葫芦咯!”
我们不去想时间过了多少,我们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相爱。
晚上打车回市区酒店休息,我靠在江泽肩膀上睡了过去,恍惚中感觉到他进了酒店门,进电梯,开了房间门。房间里很暖和,他脱掉了我的大衣,轻手轻脚地帮我盖上被子。
没过多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,他走到门外去接电话,我一下子清醒过来。
几分钟后他打开门,我迎面抱住他,“怎么醒了,我吵到你了吗?”他摸着我的头。
“江泽。”
“嗯?我在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开始......喜欢我的?”其实我本想用爱这个字,可说出口时还是用了喜欢这个词。
他抱着我挪到窗口的椅子上,“那我可要好好想想。”
“你第一次来我的店里,点了满满一桌的甜品,我怎么可能不注意到你,而且店开久了,哪些人不爱吃甜品一看就看得出来。你吃的时候眉毛都拧到一块了。”他戳戳我的眉心。
“我当时有这么明显吗?”
“然后我去问你味道如何,你笑的样子很好看,像个孩子。”他的嘴角微微上扬。
“所以这就是你送我兔娃娃的原因?”我转个身子跨坐在他腿上。
他的唇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,“早点休息,明天带你去滑雪。”
说完就把我像个孩子一样抱到床上去,我勾住他的头说:“不,我要你陪我。”
他嘴角噙着笑:“你要我怎么陪你。”
被他这么一调侃,我的脸有些发烫。房间里浮动着不一样的氤氲,浓墨重彩。
(十四)
北方的世界被雪包围,虽然很冷,可阳光却不缺席,透过明黄的窗帘,一室的温柔。
我拥着他,仿佛世界是我的,就算这一天是世界末日我也愿意。
吃完早餐之后,我们慢悠悠地来到了滑雪场,我捧着一杯热奶茶,他蹲下来帮我系鞋带,我吸着奶茶对他说:“我不会滑怎么办?”
“没关系,我会。”
“那有时候也会顾及不了啊。”
“你要相信我。”他戴着厚厚的滑雪手套摸摸我的脸。
果不其然,我在运动方面毫无天赋。一下地就摔了一个狗啃泥,江泽笑着把我扶起来,说:“雪板不要离开雪面,做滑动式行走。”
“上背微弯,手腕在身体前方。”
“对,就是这样。”
“哈哈哈,我在滑雪耶。”开心不过三秒,我扑通一下又摔了。
“自己站起来。”
“你拉我!”我像个三岁小孩般向他撒娇。
可这一次他依旧不为所动,逆着光站在我前面,语气平静地说:“以后你总要学着自己站起来。”
悲哀感一瞬间袭来。
这几天我一直抑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。
这七天剩下不多了。
我抬头,阳光明晃晃地照着,光阴真是温柔,可人却要分别。
我像个学步的孩子般小心地站起来,江泽露出了笑容:“我家姑娘真棒。”
剩下的几天我们短租了一个带院子的乡下小屋,屋内的布置文艺而温馨,主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优雅女士,因为儿子在北京工作,临时决定去北京玩,我和江泽才得以租到这么好的房子。
“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来雪乡吗?”我窝在江泽怀里的时候说。
他从书上抽出眼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决定。”我开始追忆起小时候,“在我十岁的时候,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关于雪乡的介绍,它说,这里有着全中国最长的雪期,长到足够让你和爱人一起白头。”
“从那一刻起,我就决定这一辈子,一定要跟最爱的人来一次。尽管长大后看过很多美丽的风景,却还是总记得那句话。”
“江泽,这就是我执着的原因。”
“秦焉,原谅我。我不能跟你白头。”他放下手中的书,眼神微微颤抖。
“我明白,你能给我这七天我就很满足了,我知道这七天你推掉了很多事情,骗了很多人。”我抱着他的腰,“江泽,我不怪你。是我没能早点遇见你。”
他的身体细微的颤抖起来,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,也是最后一次。
他的眼泪不动声色地滑下来,但他很快就转身走进了浴室。我的江泽,为什么连哭都这么隐忍,我很心疼。
剩下的四天里我们从未踏出过院子,他为我做他做拿手的甜品,给我写动人的情诗,唱他从不在他人面前唱过的昆曲。我们是李清照与赵明诚,赌书泼茶。是陈芸与沈复,惟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。
可是,他们的结局都是分离,要么音讯全无,要么天各一方。
最后一晚,他的女儿突然打来视频,不依不饶,他只得接下。我躺在他的旁边沉默,视频里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叫着爸爸,她问爸爸明天是不是要回来,问这边雪是不是下得很大,问他一个人在这边孤不孤单。他都回答,是,是。
小女孩最后提出要看看房间,那坚决的态度倒像是有人在指使,我无声地向江泽点头,手机摄像头慢慢地转动,我在手机摄像头的死角里躲避,动作缓慢,随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。
我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抽烟,抽到第三根的时候江泽走了出来。
我也不看他,说:“房间看完了?”
“只是孩子的玩闹,太久没见到我了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啊。”我自嘲地笑,“明天你就回归到你原来的生活里去,你依然是那个好好父亲,好好丈夫。”
“可我怎么办,过了这七天我就什么都没有了,它会成为我余生的羁绊,会被我束之高阁,拿不起,放不下。”
我拿着烟的手开始颤抖,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,越是拼命忍,眼泪就流的越凶,越是告诉自己不去想以后,以后它就拼了命地往我脑里钻。
江泽抱住我,抱我抱得那么紧,那么紧,好像要把我融进血肉里。
“江泽,是我……是我太贪心了,我原本以为有了这七天,我……就可以放下,我就可以把你的爱藏在心底了,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……我做不到……我贪心地想要更多。”
我像个疯子一样抽自己耳光,江泽死死地箍住我,疯狂地吻住我嘴唇,他吻的那么用力,那么用力。
在我感觉呼吸快要停滞之前,我听见他声音细微地说:“我带你走。”他把头抵在我肩上,说:“我带你走。”
(十五)
凌晨三点的雪下得尤其大,一簇一簇。我从江泽的怀里悄悄挣脱出来,他睡得很沉。临走之前,借着雪光我把他看了又看,他那峻拔的眉骨,微皱的眉骨。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他留个便条,可终究一字未留。
机场人来人往,我问售票小姐最早的一班航班是飞哪里,她说是飞海南海口。我问她什么时候起飞,她回答说,一个小时之后。
坐在候机大厅里,我给江泽发了一条信息:江泽,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七天,不要来找我,因为你给我的已足够多,余下的人生,好好去爱你自己和家人。
发送完成之后,我删除了他的号码以及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录。
在这场由北到南的飞行中,我知道自己会想你,可是,江泽,你我之间终究只是一段情事,从此,不再相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