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樟柯的新片,先别急着说失望原创程迟硬核读书会
贾樟柯的纪录片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上映了。影片希望借由生活在不同年代的三位作家的经历,讲述中国社会和中国人心灵发生的转变。
作家们的离乡与返乡之间,中国的乡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导演和作家们的乡村经验和当下青年的经验已然完全不同,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的好坏,自在观众心中。
但可以确定的是,我们仍然需要这样的记录。
?作者
程迟
?编辑
萧奉
贾樟柯的纪录片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以作家余华站在海盐县的海堤边的自述作为结尾。不知是黎明还是暮色,幽蓝色的天空下,海风肆意吹拂:
“在我小的时候,看着这个大海是*颜色的,但是课本上说大海是蓝色的,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游泳,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,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。”
眼前的大海是浑浊的*色,课本告诉作家大海应该是蓝色,于是作家需要顺着海流,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。电影在此处戛然而止,海水是否变蓝不得而知,银幕突然变黑却是事实,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”的字幕出现后,观众往外四散游走,游到灯火明亮的购物中心。
余华在海边。/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剧照。
贾樟柯从来都是极为擅长通过个体去捕捉时代境况的导演,余华随口而出的“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”也被他“捉住”,变成了标题。这句点睛之笔也符合贾樟柯拍摄这部纪录片的野心,在接受采访时,贾樟柯说:“我们进入的不仅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旅程,更是当代中国人的心灵旅程。”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中,作家贾平凹、余华和梁鸿作为上世纪50年代、60年代、70年代的作家“样本”,讲述了他们从边缘的村庄与小城出发,之后通过文学,进入中心的旅程。
这个旅程中,包括匮乏、恐惧、病痛、内疚、无望的生活、隐忍、才华、坚持,以及凭着成名作“冲出”故乡之后的反思。
对于作家们来说,故乡是需要通过“逃离”来获得体认的地方,距离拉远之后,才能够看清楚剧变中的故乡让他们失去了什么,又带给他们什么。
贾樟柯想要通过作家们的故乡,映照出中国社会的变迁,以及这种剧烈变迁之后中国人的心灵转变。
“回归故里”的他们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三位主嘉宾的成名作,都与农村相关。
贾平凹的《浮躁》《废都》写的是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间,剧变之时人们的困顿与挣扎;余华的成名作《在细雨中的呼喊》《活着》《许三观卖血记》《兄弟》的主角们,也都是从乡村出发的“小人物”,直至今天,他最负盛名的《活着》到今天仍然常霸榜单,引起读者们情感上的共振;梁鸿更为特殊,她的《中国在梁庄》《梁庄十年》,是自己回到故乡的观察,通过梁庄的故事,映照出当下农村的种种现实。
“汾阳小子”贾樟柯的电影也同样如此,法国影评人让-米歇尔付东在《贾樟柯的世界》中对贾樟柯电影的概括是:“他把镜头对准看不见的中国,后者正在成为重要的社会组成部分,几百个小城市努力尝试走出计划经济,尝试野蛮的城市化……以及现代休闲方式、新媒体和众多日常变化。”
贾樟柯借由乡村经验,书写着“被隐形”却又极为重要的乡镇群体。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是他将文学、时代、个体经验和乡村结合起来的自然而然的结果,相信没有人在得知贾樟柯要拍摄这样一部纪录片时会感到意外。贾樟柯的经验,和几位作家的经验是高度类似的,他从来都是是个文学青年,所以“每一次拿着笔面对白纸,思绪就不由地回到家乡,那遥远的汾阳——我的边城,我的国”。
《贾樟柯的世界》
[法]让-米歇尔付东著,孔潜译
理想国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-1
贾平凹需要通过写作,让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脱离农村;余华通过不断地投稿,使自己“被看见”,逃脱了略显苦闷的小镇牙医生活;梁鸿则是通过学习,成为了“好学生”,让自己走出了梁庄;贾樟柯也一样,通过考上电影学院,走出了他的故乡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中,几位作家以“回归者”的姿态重返故乡。在我们看来,他们的生活似乎有一条分明的界限——离开故乡之前,和离开故乡之后。故乡或多或少地都带着伤痛的记忆,但在他们的叙述中,可以感受到正是故乡带给他们的愁绪促成了他们的作品。
电影分为十八个章节,每一个章节的间隔,贾樟柯都安排了一群“素人”来朗诵文学作品,在田野里、在田埂上、在道路旁……当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出“高雅”的文字时,我们看到粗粝景观与抽象意义上的“文学之美”的艰难结合,也正是这种安排,让这部电影有了许多争议。
我们可以理解贾樟柯在纪录片安排这种“景观”的用心,但是其实更重要的问题是,贾樟柯的这部纪录片里,“乡村经验”虽然是主题,但我们看到的乡村仍然是极为模糊的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剧照。
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,我想要在这部电影里找到答案。比如,之前的乡村和现在的乡村,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在离开乡村,到达城市之后,作家们有过什么样具体的体验?这样的体验又让他们对家乡的视角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?跳开这些问题回望过去,“故乡”总显得虚浮。
但我们或许不应该责怪贾樟柯的捕捉失真,或许“乡村”本身,已经面目模糊了。
美化的田园,疏离的乡村
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,贾平凹首部短篇作品集《兵娃》出版的年,城镇人口为1.6亿,乡村人口为7.8亿;余华发表第一篇小说《第一宿舍》的年,城镇人口为2.2亿,乡村人口为8亿;贾樟柯拍摄第一部长片《小武》的年,城镇人口为4.1亿,乡村人口则为8.3亿;梁鸿出版《中国在梁庄》的年,城镇人口为6.6亿,乡村人口为6.7亿;而到了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制作完成的年,城镇人口为9亿,而乡村人口已经减少到5.1亿。
数据直观地显示出了最明显的变化,年之后,城镇人口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乡村人口。在中国,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城市化已经发生。
《山河故人》剧照。
当数以亿计的人们从乡村经验中被连根拔起时,会发生什么?这是贾樟柯的电影想要回答的问题。
在电影倒数第二部分中,梁鸿的儿子——14岁的王亦梁——成为了主角。对梁鸿有着重要意义的梁庄,在儿子的生命中并没有深刻的印记。戴着bose耳机,在人大附中念书,热爱物理的王亦梁印象最深的是梁鸿书中记录的村庄里河道的改变,所谓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。长时间段“沧海桑田”般的改变对他来讲是陌生且震撼的,跟着母亲学说河南话、重拾乡音的瞬间,他也自然成为了这变化中的一部分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中的梁鸿。
贾樟柯、梁鸿这一代人成长起来的时候,农村人口是中国社会的主体,她属于中国社会的“大多数”人,他们的乡村体验或多或少都是类似的——物质的匮乏、精神生活的贫瘠,以及对外部世界的渴望。到了王亦梁这一代,当城镇人口已经超过了乡村人口,他也同样是“大多数”,只是已经生活在父母那一代人渴望的生活当中,乡村生活于他而言,是陌生的经验。
费孝通在《乡土中国》中说,乡土社会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它属于熟人社会,熟人社会造就了城乡的“差序格局”,一个个私人联系构成的网络稳固地维系着传统的乡村。
《中国在梁庄》的后记中,梁鸿说:“如果不曾离开,我不会如此震惊地看到梁庄的变化。……对于梁庄人而言,那是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悄然溃败。”梁庄的“溃败”,就是城市化进程下熟人社会的溃败。
《中国在梁庄》
梁鸿著
理想国丨台海出版社,-11
纪录片里,贾平凹、余华和梁鸿的讲述都有对熟人社会的具体描述,其中最有意思的可能是余华。高考落榜,当了牙医的余华看见每日在街边游荡的文化馆工作人员,和他们交流之后心生羡慕,想到文化馆工作,于是开始投稿。文章被录用,到北京改稿之后,他也立即成为了小镇上的“名人”——这的确只能是在“熟人社会”中才能发生的故事。
有批评说,贾樟柯的这部纪录片或多或少地带有“忆苦思甜”的意思,三位作家有意无意地都是在展示“苦难”,而每一个段落的间隔,那些镜头下的农民也像是对“苦难”本身的风景化呈现。
在贾樟柯的随笔《贾想I》中,曾经非常明确地表达过自己对于苦难叙事的看法:
“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对‘苦难’的崇拜,而且似乎这也是获得话语权力的资本。因此有人便习惯性地要去占有‘苦难’,认为自己的经历才算苦难。而别人,下一代经历过的又算什么?至多只是一点坎坷。在他们的‘苦难’与‘经历’面前,我们只有‘闭嘴’。‘苦难’成了一种霸权,并因此衍生出一种价值判断。”
《贾想I》
贾樟柯著万佳欢编
理想国
台海出版社,-6
贾樟柯试图从作家们的叙述中还原出他们记忆中的故乡,而对于几位作家而言,伤痛、哀愁与故乡是紧密联结的。贾平凹因为父亲的原因无法上学,余华高考失败而在牙科诊所每日对着病人的口腔,而梁鸿则是经历了母亲的病痛、贫穷带来的困顿。
受访者的表达是克制的,但是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强烈的“撕裂感”。在我们的过去和现在之间,有一条巨大的裂痕,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显然是没有办法去弥合这种不可逆的断裂的。
乡村,一种想象
学者胡彬彬在他的新作《中国村落史》中将“村落文化”和“城邑文化”做了区分。在过去,村落文化是动态的,城邑文化是静态的;村落文化是口语的,而城邑文化是文字的。但这个观察放置在当下的城乡中,显然难以成立。在当下,城市才是快速流动的,而村落则呈现出静止的状态。
城市人口增长的必然结果是农村人口的流失,许多村庄只剩老人和孩子并不是新闻。“农民工”的问题从新世纪开始已经被讨论了近二十年,但是仍然不定期的会引发人们的